检察院公益诉讼，如何与社会组织巧妙配合

2015年，一部“划时代”的法律，如巨星一般照耀黑暗的夜空，《环境保护法》修订版，开始正式进入执行应用阶段。这部法律的“第五十八条”，可能算得上是其立法的精华，公众参与精神的伟大突破。这第五十八条，规定了，针对污染环境、破坏生态的行为，民间环保组织——条文里称之为“社会组织”，可以发起民事环境公益诉讼。可以要求污染企业、生态破坏者，停止伤害环境，修复被损害的生态，并在媒体上作出诚恳的道歉。

在很多符合原告资格条件的社会组织——或者说民间环保组织，尚未醒悟过来的时候，另一个体系极缜密，覆盖全国所有区域的“公诉人”战队，却早已嗅得了先机，做好了全面杀入民事环境公益诉讼的合法性准备。机器一旦启动，轰轰烈烈出场。通过大量的实践，积累下了丰厚的家声，赢得了众口交赞的美名。这个横空出世的生态环境保护新型势力，是全国各地的“人民检察院”。人民检察院建制，一般设立到县一级。中国有三千多个县，加上几百个地级市，三十多个省市区，意味着，中国至少有将近4000个检察机关，可随时向污染环境、破坏生态的人，开足法律的猛火；让生态破坏者，付出更高昂的代价，进而不再敢生起破坏生态以谋取利益的小私心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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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不久，最高人民检察院向全国人大常委会作了一次专题汇报，汇报2015年以来开展民事环境公益诉讼的成果，展望担当民事环境公益诉讼的美好未来。在这次汇报中，有一个数据是极惊人的，这个数据说，2015年以来，全国所有的“人民的检察院”，到统计时，共提起了100多万件民事环境公益诉讼。

在社会上很多人的印象中，检察院是不应当介入民生事务的。“民事”这两个字，生来就与他们的业务范围无关。检察院在司法大戏里担任的所有角色，就是一个词汇：“刑事”。因为刑事案件危机社会稳定，祸害公众安全，残暴公众的生命，作为一个要服务人民的国家，需要一个大体系的模块，来替受害者发声，替国家和政府出面，替社会主持公道和正义。因此，在所有的法院审理的案件中，检察机关的工作人员一旦出现，都是以“刑事案件公诉人”这个边界分明的清晰角色出面的。在2015年以前，可能所有人都没有想过，检察院还有机会介入到民事业务领域中来，并在里面纵横驰骋，发挥着越来越出色的水平，收获了越来越显眼的战绩。当然，检察院能得此殊荣，是因为，民事之中，也有公益诉讼，也涉及公共利益。长此以往，估计所有民事纷争中，只要有一丝儿可与“公共利益”相牵扯相挂钩的，可能都会引得检察机关主动出击，竞相维护。检察机关，由此将兼容并包，民事刑事通吃，成为中国社会所有公共利益的代言人和捍卫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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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刑事”和“民事”有什么不同呢？检察机关从刑事跃入民事，融汇无间，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？分析起来，不外乎有以下三大原因。

第一大原因:业务拓展的需要。

中央纪委与国家监察委联动之后，原本属于检察院的很大一块业务，被转隶了出去，检察机关只剩下一个“国家公诉人”的业务，只能勉强地维持日常的生计。业务转场由其他机关负责，这本不是什么坏事，乐得清闲或者说专攻一门，也未尝不可。但所有已经惯成的群体，都有一个自发的业务表达冲动，这边的业务阵地丧失了，必须在其他方面给掠夺回来，弥补上去，否则就有可能被视为无能，没有与时代的脉搏共同跳动，没有在新时代的浪潮里捕捉到更美味的大鱼。

第二大原因：民事环境公益诉讼。

在2015年左右的中国，基本上属于空白。此前虽然有那么几家社会组织做个小试验，也引发了一定的媒体传播和公众关注，但从全国整体来看，无论是法院，还是社会组织，无论是媒体，还是律师，无论是环境违法的企业，还是生态破坏的个体当事人，似乎都没觉察到民事环境公益诉讼里蕴藏着巨大的工作机遇。这机遇于商人来说，当然是商机；于政府来说，就是政绩；于法院来说，是司法创新的好机会；于检察院来说，就是由刑事公诉向民事公诉拓展的绝佳良机。

第三大原因：社会组织本身没有抓住机会扩大规模，不是在观望，就是在沉睡，甚至在互相拆台。

按照《环境保护法》的规定，在“设区的市”登记的环保类社会组织，只要健康运营满五年以上，就可成为民事环境公益诉讼的原告，可以在全国任何一个“环境资源法庭”，针对有必要通过诉讼来提示和震醒的环境违法当事人，提出主张清晰的诉状，并要求法院及时审理，公正判决。可惜的是，2015年到今天，真正抓住这个机会，主动自我升级，勇于承担历史赋予之使命于责任的环保类社会组织，并不太多。扳起手指头，数来又数去，不过几十家而已。所提起的案例，有数千件就不得了了。

因为以上三个原因的影响，全国各级人民的检察院，立定了心，铆足了劲，撸起袖子加油干。在这过程中，检察院还极其的谦逊和低调，以不熟悉业务为借口，以愿意向专家请教为噱头，经常主动上门向社会组织请教，时常给民间环保公益人士派发邀请函，必要时还发公告盛情邀请社会组织担任共同原告。很多社会组织此前从来没机会与检察院打交道，此番被其当成座上宾，奉为老师，尊为教练，脆弱的内心很是欣喜和惶恐，呯呯跳的小心脏很是兴奋和雀跃。一时间，很多社会组织天真地以为，此生最好的成就，就是成为检察院的附庸，成为其陪伴，跟在其后面做技术支持，然后一起迈上人生事业的开挂之巅峰。

有一些法律学者，则多少长了些心眼，他们在想几个最简单的“根本问题”：从数量与质量，从选案角度与传播方式，从工作态度与社会影响，等等这些方面，检察院类型的民事环境公益诉讼，到底有什么样的特色？具足什么样的优势？又有什么样的缺陷，需要怎么样的弥补和提升？

➢从数量与质量角度来说，检察院数量确实世界一流，短短时间内就提起、立案，甚至促进审理和判决了上百万件之多。这是社会组织绝对不可能实现的。这当然既得益于全国检察院的网络配置极其到位，也得益于检察院的敬业精神和工作态度积极主动。生态的崩溃是人人都看得到的，眼有所见，心必有感知；生态的恶化必然导致社会的恶化，导致灵魂的残败。有机会用司法的力量来试图力挽狂澜，当然是每个人内心的良知与自觉。但从公众影响力来说，案件的警示作用与社会震荡效果，就值得进一步提升了。

➢从选案与传播的角度来说，检察院系统在传播方面略嫌简单，很多案件传播得少甚至不怎么传播。而选案的角度则更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，检察院多半选择的是本地发生的个体案件或者小作坊行为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，破坏生态最严重的，往往要么是大政府要么是大企业。普通公众个人的违法，当然有可能归责于此人的肆意妄为，但深究起来，其实也仍旧可推导到政府的失控和渎职。

从这个角度来分析说，检察院系统以如此强大的司法资源，去干涉和诉讼一些小微型的生态违法案件，在其遭受了行政、刑事、道德处罚之外，再叠加一重民事公益诉讼的罚款，有欺凌弱小的走捷径心理，有回避主要生态矛盾的逃难心态，有不敢直面更真实生态危机更严峻环境伤害的委曲求全。同时，显然也可以看到，检察院放大了与当地强权作斗争的畏惧，而自发地主动退缩。这些行为组合来看，固然是一种生存智慧，但也折射出了对生态危机的漠视，对实权势力的避让与纵容；反映出了把欺凌基层公众当“法事”做“业绩”的司法奴性。

➢由此再进一步可从工作态度上进行分析，工作态度根本上不端正，工作时老想投机和讨好，再好的资源也会被浪费，再严重的污染和破坏也会被轻轻放过。法律之所以是独立的，是因为从业人员必须按照自己的职业操守，用上对天地负责，下对自然负责，中对人民负责的态度，用自身职业的最基本理念和最高等要求，对迎接所有案件的考验。如果在这时候，司法逃不脱政令，检察官逃不出人情，甚至公然站在环境犯罪分子的一边，把保护生态只当成口头禅和纸面功夫，那么，检察院机关再多，人手再充足，想多办案业绩冲动再强劲，也仍旧没有办法真正面对这个时代的环境问题，没有办法真正挑战当地的污染元凶和破坏主力。

最近几年来，检察院也不是没觉察到这方面的尴尬和困苦。当案件办得越多，而社会效果却未必越好的时候；当投入的资源越多，那些普通小民，表面上受到法律的惩罚实质上却是多遭受了一轮法律伤害的时候，我相信很多检察院的从业人员，也会提起内在的冲突和自我的反思：今后的时代，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民事环境公益诉讼？我们到底敢不敢扬起公诉人的真正威风，向那些环境破坏的大户，提起严正的司法交涉，发起不畏强权的司法博弈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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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，就是所有的政府部门，都哀叹自己在体制内属于“弱势群体”。司法系统内部也经常互相攀比，老觉得自己不如“兄弟单位”。在我们民间视角看来，权利也好，权力也罢，其实都来自于服务社会本身。如果不服务公众，有权力也等于没权力。如果肯服务社会，没权利也会有权利。很多民间环保志愿者，看上去弱不禁风，但居然时常爆发出惊天的能量，原因其实只有一个，就是真心实意地要替受损的生态代言，要为受害的基本环境主张权益。

在此，我们诚心诚意地向各级参与民事环境公益诉讼的检察机关，提出如下几点建议。

➢第一条建议是，更全面更宽广地与社会组织主体良性合作，双方各自发挥优势。适合检察院负责的，检察院多负责。需要社会组织多出手的，社会组织多出手。检察院不敢作的，可交给社会组织来做，躲藏在后面做幕后支持力量就很好。在这过程中，当然也不能孤军奋战，而要发展更多的生态司法盟友，充分信任和支持媒体的力量，充分相信民间志愿者的激情。

➢第二条建议是，配合社会组织和当地民间志愿者，认真调研本地区的环境伤害主体是哪些企业和哪些工程，是哪些官员在后面指使和纵容。获得有效的情报和线索之后，掌握充足的数据和可固定的证据之后，勇敢地、针对性地、排除万能地，在本地发起一批大案要案。这样才可能真正震慑该震慑的主体，才可能给整个社会带来一股新风，才可能真正实现用司法保护生态的美好理想。

➢第三是遏制住独裁的冲动，放弃垄断所有业务的野心。千万不要走上《检察院公益诉讼独裁法》天下唯我独亨的绝路，公然与时代的文明进程唱反调生逆流。目前中国有22部法律都明确检察院可以为民事公共利益，提起公益诉讼。这范围已经远远不限于生态环境保护，而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，涉及公众生活的诸多细节。衷心建议在每一个领域，都与这个领域的社会组织通力协作。同时，终止企图设立《检察院公益诉讼独裁法》的冲动，不要相信独享和唯一，不要指望垄断与全操盘。让法律回归法律，让公众都有机会，让社会组织处处发光。相信公众参与，才可能更好地保障公众利益，相信与社会组织联动，才可能更好地保障公共利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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